前幾日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一支《在馬來西亞封鎖期間時的囚禁》(Locked Up in Malaysia's Lockdown)紀錄片控訴,馬來西亞的「非法移工」們,在這波疫情中受到嚴重歧視,甚至遭到被集中關在鐵絲網內、彼此互相被以手銬和鎖鏈綁縛等非人道待遇,因而引起國際關注,與馬來西亞各方的反彈。

從馬國的國防部長、到因「喝溫水可以殺死病毒」發言招致抨擊轉而低調行事的衛生部長阿漢峇峇(Adham Baba)相繼出面反駁,要求對方道歉;馬國防疫代表性人物,衛生總監諾希山 (Datuk Dr. Noor Hisham) 也親上火線駁斥。

一名曾在馬國方艙醫院服務的醫生,也出面批評半島電視台的報導是「不實指控」,他表示這些非法入境的患者,不僅「可獲得每次價值介於 RM300-400 (約新台幣2000-2700元)的檢測費用、免費治療、營養三餐,甚至出院後還有一套新衣服」,而這些費用都是由馬來西亞政府負擔,「如果這樣的待遇還算虧待,那真是讓大馬政府與前線抗疫人員太委屈了!」

拘留所成防疫破口

我相信在與病毒奮戰的防疫人員眼中,人人皆平等,而且提供非法勞工醫療協助、也能間接保衛家園。此外 MCO 期間也看到仍有社福團體提供食物等其他必需品給無法工作而有斷糧危機的家庭,顯現民間普遍對弱勢團體展現關懷愛心;此舉也能避免弱勢族群冒險偷偷復工,成為疫情破口。

然而這些非法外勞在被送入拘留營後,拘留營的環境是如何呢?

紀錄片中的畫面姑且不談、由觀者自行判斷。但我們從近日馬國爆發多起拘留所群聚感染,即可窺見一斑:在 2020 年 5 月 26 日的單日確診數中,187 宗裡就有 155 宗來自移民局拘留所的感染群,而且爆發群體感染的拘留所,不只一間。

馬來西亞國內的疫情,在衛生總監諾希山的帶領下逐漸控制下來,確診數已維持雙位數一段時間,但 5 月中開始不定時出現三位數的確診數,矛頭便紛紛指向外籍移工:大眾認為與鄰國新加坡類似,當社會資源足以開始針對移工進行檢測後,確診數會激增。於是政府開始大肆搜索非法外勞。

做法是:逮補非法移工後,先將他們一律扣留至拘留所集中安置,檢測後呈陽性者(確診者)會被送到醫療院所隔離治療、測量結果為陰性者在拘留所等待遣返。然而新冠病毒的潛伏期長、十分狡詐,無徵狀者很難檢測出來,所以才爆發了群體感染。

先前〈還記得緬甸「羅興亞人」危機嗎?現在,他們成了馬來西亞的兩難習題〉一文中提到馬來西亞的「非法」勞工困境:他們的出現並不單純,背後甚至還有許多政商勾結的背景因素,導致他們從「默許」變成「違法」;如今在此危急時刻,他們更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一位接受半島電視台訪問的孟加拉移工,因為批評馬國政府「設下陷阱捕捉非法外勞」,如今移民局公告尋找此人要他「協助調查」。非法外勞此刻更是人人自危,因此選擇逃走隱匿、不願配合檢驗。

另一方面,基層外籍勞工(不論合法非法)的生活環境、衛生條件更經常沒有保障,特別是他們經常住在密集的宿舍裡,染病風險很高,譬如 5 月中時蕉賴(Cheras)商場保全就爆發了群體感染,這些尼泊爾籍的保安都住在同一處。

「我們也是外籍勞工」,但受到待遇大不同

馬來西亞的基層外籍勞工地位,可從之前幫我們打掃的宿舍清潔工對話中瞭解:在現有兩名印尼籍清潔工報到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力仲介一直找不到人,除了薪資因素外,還有印尼傳言「馬來西亞人會欺負女傭」,所以導致印尼女性赴馬工作的意願下降。

後來終於請到兩名清潔工,工作時認真負責,下班後還會主動陪我的孩子玩,即使一位只會印尼話、一位連話都說不好,也無損他們之間的情誼。有次同事轉述她的話,說:「她們十分感謝我們夫妻倆,不嫌棄她是外籍勞工,願意讓她們跟孩子玩。」我當下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只因我從未想過「歧視她們」的這個問題,因為台灣人在馬來西亞也算是外籍勞工啊!

搬出宿舍後,因為尋找鐘點女傭的緣故,我找上了認識的台灣太太,詢問是否有認識的仲介可以推薦,結果她回我她自己的家庭女傭前陣子剛跑了,她也在找新幫傭。原來,外籍勞工「落跑」不是只發生在台灣。後來我觀察到對門印度家庭的幫傭很認真,便問印度太太有沒有認識的仲介,結果她說這已經是她第三個女傭了,能請到這位幫傭她真的感謝老天,因為第一位女傭年紀太大,完全幫不上忙,第二位也是「來沒多久就跑了」。

後來找到仲介詢價,如果是要請住在家裡的家庭女傭,要先付一筆近新台幣 15 萬的仲介費,兩年約滿後要續約時,還要再付一次。雇主每個月另支付女傭薪水 RM1000 (約新台幣 6800 元,不知女傭是否要再與仲介拆帳)。由此可略觀「仲介」的高額收入。

印度太太還偷偷跟我說,家庭女傭是沒有休假的!我非常驚訝,很難想像連續工作兩年沒有休假的日子。後來仔細想想,馬來西亞幅員廣大、大眾運輸不便,就算女傭休假也是沒有交通工具可出門。不像一般在工廠工作的外籍勞工有固定休假,他們有時會騎腳踏車 / 機車、走很遠的路或是請人開車載他們去賣場購物。

拘留負擔,或有解套

由於疫情造成企業倒閉、失業率升高,人力資源部部長宣佈凍結外籍勞工入馬至年末,鼓勵優先聘用本地人。然而勞力密集的產業像是棕梠油業,就希望政府核發外勞工作許可——因為本地人多不願意從事這又髒又累、工時又長的工作,就連棕梠油業的外勞「落跑率」也有 2~3%。

不過現在馬國政府似乎找到了解套方案:內部部正與執法機關探討「直接雇用被拘留的非法外勞」的可能性。因為被拘留的非法外勞人數眾多,對政府也是財政負擔,不如讓國內有需要的雇主聘用,協助未涉及刑事案件的非法外勞轉成合法外勞。畢竟就算如同衛生總監說的應該把「非法勞工都送出國」,但他們仍有可能再度以非法途徑入境馬來西亞,如此循環,反覆不已。

這時,這些「被默許的灰色地帶移工」,又從「人人喊打的非法外勞」變成「國家產業需要的合法外勞」了。

待陽光照進黑暗角落

馬來西亞「缺工」的情況時有所聞,長期以來非常依賴外籍勞工,不論是美食中心的服務生、商場保全、攤位店員等等,都可看到外籍勞工的蹤跡。有許多與雇主相處融洽,但社會上仍有照不到光的角落。

在台灣,也有時常有外籍移工、漁工受到欺負、不公平對待的新聞。

個人認為,這就像是社會中看不見的「食物鏈」一樣。東亞移民不時受到歐美人的歧視,卻也經常歧視東南亞人——我們需要這些廉價的勞力,卻又常看不起他們。
當然,沒有國家願意接納非法勞工,但如果可以合法,誰又想當黑工?其中官商勾結的問題,最後還是由食物鏈的最底層承擔。

而這些被「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一下合法、一下非法」的勞動者們,跟我們並沒有那麼多不同:他們都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淚的人。

執行編輯:邱佑寧
核稿編輯:張翔一